今年7月20日,是人民音乐家贺绿汀诞辰120周年纪念日。96年的人生,历经20世纪中国的波澜壮阔,又与现代民族音乐筚路蓝缕的探索紧密联系。他把前半生,交付给了革命和音乐;后半生则为中国音乐教育的发展与蓬勃,让渡了一部分宝贵的个人创作空间。而这位躬身力行的中国音乐巨匠,自始至终称自己——“不过是一块铺路的小石头”。
贺绿汀
近20岁接触黑白琴键
睡梦中练琴摔下床
1903年,贺绿汀出生于湖南邵阳县的农村。生下来时,怎么也不会哭,有人找来一面锣,铛铛铛地把他震醒,这位未来著名的作曲家才勉强哭了两声。贺家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并没有接触过所谓的“音乐”,排行老六的贺绿汀,最初的音乐熏陶来自乡间的山歌和送葬时哀哭的挽歌。,受父亲影响,他从小就对高扬激昂的祁剧感兴趣。
父亲没上过什么学,但他深知学问重要,所以即便家境清贫,依然全力供养孩子们念书。贺绿汀读书特别勤奋刻苦,念了数年私塾后,在父亲和兄长们的支持下,他几经周折,来到省城长沙的艺校,主修音乐和绘画。年近20岁,第一次接触黑白琴键,谈何容易?贺绿汀废寝忘食,白天在琴房练,晚上在梦中练,好几次竟恍惚在睡梦中摔下了床。
上世纪二十年代,革命浪潮风起云涌,毕业后回乡教书没多久的贺绿汀,毅然投身革命,担任湖南邵阳总工会宣传部长。贺绿汀的革命启蒙者是三哥贺果,这位毛泽东的师范同班同学,蔡和森、向警予的留法同学,是中共早期党员,在其影响下,贺绿汀于1926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随着国共关系的恶化,身为共产党员的他曾两度被捕,两度逃亡。
救亡图存的种种努力在现实中屡屡受阻后,贺绿汀又重新回到音乐道路上,试图寻找光明。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上海音乐学院前身),是中国成立最早的高等音乐教育学府,当时师生虽不过百人,但教学水平和欧洲一流音乐学院相比,并不逊色。凭着当年练琴练得从床上摔下来的认真和较劲,1931年春,贺绿汀以28岁“高龄”考入该校。
贺绿汀原名贺楷,早年念私塾时,先生赐号“抱真”,这个性格直爽的湖南伢子不负“抱真”之名,在艺校时,就是出了名的爱较真,跟同学争论起来,不达“真理”誓不罢休。而报考上海国立音专时,他使用了“绿汀”之名。如果说“抱真”象征着作为一名革命者,一生倔强抱持良知真理,那么“绿汀”就如同一名艺术家有着源自自然的滋养和淳朴审美——这两个名字,冥冥之中影响了他的一生。
1934 年 11 月齐尔品(中)及其夫人(左三)、 征曲审查委员哈罗夫(左二)、阿克萨可夫(右二)、黄自(左一)、萧友梅(右三)与头奖获得者贺绿汀(右一)在国立音专校园合影。
《天涯歌女》就应该照着音符
一个音、一个音规规矩矩地唱
当年,贺绿汀作为上海国立音专的正式选课生,修的是钢琴和作曲理论,师从留美回国的黄自先生。黄自是中国系统传授欧洲近代作曲理论的第一人,有音乐界“一代宗师”之称。因为生活清贫、年龄较大、基础又不够好,贺绿汀常常觉得自己站在西装革履的同学中间,显得寒碜和不协调,但比他还小一岁的黄自却发现了这位音乐奇才,一直给予鼓励。
一辈子致力于振兴民族音乐的黄自启发贺绿汀,要学习西洋音乐好的方法,来整理和研究中国的旧乐和民谣,以发展民族化的新音乐。1934年,著名钢琴家亚历山大•车列蒲宁(齐尔品)在上海举办“征求有中国风味钢琴曲”比赛。贺绿汀写了三首参赛,其中的《牧童短笛》和《摇篮曲》居然获得唯一的一等奖和名誉二等奖!
《牧童短笛》
用西洋钢琴模仿中国竹笛,在传统中国旋律中加入了西方呼应、对答式的二声部复调旋律——放牛娃的简单快乐、童年的山野之趣、骨子里的中国美学,在《牧童短笛》中,被贺绿汀表现得淋漓尽致,并迅速传到了日内瓦、维也纳和柏林,成为中国第一首登上世界乐坛的钢琴作品,对中国钢琴曲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零的突破,使得贺绿汀一举成名。1936年,贺绿汀应邀为反映城市底层人民生活的电影《马路天使》谱曲。他搜集了许多苏南民歌加以改编,用传统民族乐队伴奏,用西洋和声技巧处理,为电影创作了《天涯歌女》《四季歌》(均田汉作词)等作品。当时,国民党政府不允许提“抗日”二字,艺术家们只能像《天涯歌女》《四季歌》那样,借爱情而家国,借艺术而政治——歌中的“家山北望”“怎及轻纱起高粱”无疑都在暗指已被日本占领的中国东北。
《天涯歌女》是周璇演唱的一首歌曲,由田汉作词,贺绿汀根据苏州民间小调《知心客》改编,发行于1937年,是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
这两首脍炙人口的歌曲,传唱至今,经久不息。上音声乐歌剧系教授方琼回忆起1986在上音读本科时,就曾因为录制《天涯歌女》《四季歌》,去过老院长贺绿汀的家。当时,市面上的《天涯歌女》大都加了装饰音,给人靡靡之音之感,方琼也按这个法子唱,贺绿汀相当不满意,直接跟她建议就应该按照谱面上的音符,一个音、一个音规规矩矩地唱。“他亲自教我唱,亲自带我进录音棚,非常严格,给了我很多启发、指导和教育。”
山西老乡土坯房的炕头上
连词带曲一气呵成《游击队歌》
当年以《马路天使》为发轫,诸多电影找上门,请贺绿汀作曲,短短三年时间,贺绿汀就为17部电影配乐,有三十多首作品问世。
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打断了贺绿汀蒸蒸日上的音乐事业。他目送妻儿回湖南,毅然加入了上海文艺界救亡演剧队。一支支救亡演剧队从上海出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动员全民抗战。贺绿汀作为演剧队的作曲、指挥,人手不够时,还兼职搬道具、拉幕布、当群演。
贺绿汀
11月,在抗日前线山西临汾,贺绿汀见到了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和抗日名将彭雪枫,他们向演剧队介绍了游击战高山密林,神出鬼没,游击战士与日寇巧妙周旋到底。这激发了贺绿汀的创作灵感,他盘腿坐在山西老乡土坯房的炕头上,就着油灯灯草幽幽的微光,连词带曲一气呵成《游击队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在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那些年,这首明快昂扬、乐观向上的歌曲,不仅鼓舞了大批中国人不畏强敌的斗志,更如同一束温暖的光,坚定了大众对抗战必胜的信心。多年后,一位将军偶遇贺绿汀,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庄重的军礼,表达敬意。
1930年代末,贺绿汀随中国电影制片厂辗转到了重庆,动荡的时局、同胞间的生死相依,时时触动着他的心弦。1939年春,在重庆教书的作家端木蕻良沿嘉陵江散步时,创作了散文诗《嘉陵江上》,表现了东北老兵想拿起武器,打回老家的决心。后经贺绿汀谱曲,成为又一首不朽的抗日救亡歌曲。,贺绿汀还陆续创作了以湖南花鼓戏音调为底色的《垦春泥》,以及《保家乡》《中华儿女》《空军进行曲》等一系列独具表现力的作品,把民族大义与个人风格全情注入了五线谱跃动的音符里。
出任上音第一任院长
让母校尽快从破败中恢复元气
在抗日救亡中,贺绿汀深深意识到只有民族和时代需要的音乐教育,才是真正的音乐教育。1943年7月,他来到延安,在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政治部宣传部,亲自编写教材《和声学初步》,这是当时抗日根据地第一部专业、系统的初级和声教材。
抵达延安三年后,贺绿汀奉命筹建了我国第一个管弦乐团——中央管弦乐团,并担任首任团长。在延安,贺绿汀的作曲事业又臻高峰,创作出了被誉为国际水准的《反法西斯胜利大合唱》(《1942年前奏曲》),以及《晚会》《森吉德玛》《胜利进行曲》等。
在延安火热的土改运动中,中央管弦乐团还排练了莫扎特的《小夜曲》,同样从国立音专来到延安、后成为中国著名指挥家的李德伦曾回忆道“我们在政治运动中,对管弦乐的看法也没有走样,贺绿汀起了很大的作用。”
新中国成立之年的10月26日,上海国立音专正式定名为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贺绿汀任第一任院长。时隔12年后再度回到母校,这所已建成22年的中国第一所音乐高等学府,此时只剩下22架钢琴、二十多名教师,师生总数不到50人。
1953年5月,院长贺绿汀在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内留影。
贺绿汀在办公室悬挂了黄自的相片,他要以恩师的艺术和人品为标准,让母校尽快从破败中恢复元气,并期冀她能成为世界级的音乐学院。他忙着找地、找钱、找人,许多著名音乐家应贺绿汀的盛情邀请,回国、回校任教。在此后长达半个世纪的时光里,贺绿汀几乎将全部工作重心转移到了音乐教育领域。
师承黄自、对民族音乐的一再强调,也成了贺绿汀音乐思想的灵魂。他请民间艺人担任教学工作,还抱着板胡亲自上课,从陕北的《信天游》《走西口》唱到贵州、湖南的民歌,声乐系的学生每天必须背熟并能即兴演唱一首民歌,中国各地风格多元的民间音乐不时荡漾在上音校园。
致力于中国音乐教育事业
自称“一块铺路的小石头”
作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家、教育家,贺绿汀一直奔走在为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资源和培训体系的道路上。抗战时期,在陶行知先生为培养穷苦孩子中的人才而在重庆郊县创立的育才学校任教时,有一次,贺绿汀乘坐的小客轮遭遇倾覆,在生死都难以预料的时刻,他冒着生命危险捞起历尽艰辛搜集到的一包钢琴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顶着寒风走了几十里地,只为让学生用到当时最正规的教材,接受最系统的教育。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到了1950年,他在上音开办了“少年班”,接着又创办了音乐附中和音乐附小,逐渐形成大中小“一条龙”音乐教育培养体制。1954年,上音创设了民族音乐研究室,1956年上音定名后,创建了民族音乐系,设立了民族乐队指导、民族乐器、民族音乐理论等三个专业。蜚声中外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和丝弦五重奏等就是在持续而严格的训练中产生的……
1956年夏,贺绿汀 ( 前排右三 ) 与上海音乐学院附属音乐小学首 届毕业生的合影。前排右一为丁善德,右四为谭抒真。
经历了特殊时期之后,1979年,76岁的贺绿汀复出,担任上音院长,他像三十年前履新一样,找地、找钱、找人,“背负”上音继续前行。妻子姜瑞芝对整天忙忙碌碌的贺绿汀说“你看人家巴老还写了不少东西,你也应该定下心来写点东西。”贺绿汀回应“我和他们不一样呀,我背上有个音乐学院。”
1979年9月,在贺绿汀的率领下,中国音乐代表团第一次参加国际音乐理事会,在会上,我国被接纳为这一国际组织的成员。此后,始终称自己是“在伟大的社会主义音乐文化建设方面,顶多不过是一块铺路的小石头”的贺绿汀,又为中国音乐事业忙碌了近二十年……
这架“精艺”牌钢琴,与贺绿汀相伴了多年。
1999年4月27日,96岁的贺绿汀在上海去世。临终前,他对女儿说了一句话“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天涯歌女》。”
2013年贺绿汀诞辰110周年之际,其纪念铜像在上海福寿园人文纪念公园意遐苑落成,贺老的两个女儿和上音师生每年都会前往祭扫。长女贺逸秋和家人此前还将一台贺绿汀多年使用的“精艺”牌立式钢琴捐赠予上海福寿园人文纪念馆;当年贺绿汀凭借《牧童短笛》参加比赛所获得的100银元奖金,再加上些积蓄买下了它,许多影响深远的音乐作品便是在这组黑白键盘上谱写完成。